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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可是走进院中，感受就立刻不同了。贴着院墙，几株潇妃竹，拔地而起，阳光在竹叶上跳跃，墨绿墨绿的色泽，散发着舒心的凉爽。微凉的风儿穿过竹林，发出悦耳的吟唱，让人瞬间就精神抖擞了起来。

    文人雅士都偏爱玉竹。爱它的挺拔洒脱，高风亮节；爱它的俊秀清高，虚心谦逊。即便是吴老这样一个对于外在东西毫不在意的人，看样子也是钟情于斯的。

    花影抬头，四下里看了看。尽管雕花的门窗已不再鲜美，但却更有深沉的古韵之美。接近厅堂内室，一呼一吸间，都是书画的墨香，那是一种燃着岁月酿成的陈酒般的淳香，让人神往陶醉。

    “来啦？”一声爽朗明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。一位满头白发，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杖，出现在内室门口，向大家打招呼。

    花影猜想，这便是吴老了。只见他一身中山装，整洁干净；瘦健的身材，后背微驼；微微下陷的眼窝里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，仍是目光炯炯。鹤发童颜倒谈不上，却也是老而强健，不失风采。

    “吴老好！”兰校他们已经快走了几步，迎了上去。

    花影赶忙收回自己好奇打量的目光，也礼貌地打招呼。

    兰校搀扶着吴老，大家进了屋。屋内大厅里的陈设很少，也很简单。大约都是一些颇古朴的老物件。客厅中间位置，整齐摆放了一圈红褐色木质座椅，显然是吴老为了他们的到来，早做了准备。

    大家先后坐下。吴老坐在大家中间。他身后是一个方形酱紫色供桌，桌子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孔子画像。许是时间太久了，画像纸张已经微微泛黄，但却异常干净，丝毫不曾蒙尘。

    花影正疑惑着。

    吴老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，笑着说道：“岁数大了，干不动了。这原本每天都要擦拭一番的夫子画像，现在也只能等闺女得空打扫喽！”

    “哪里话？您精神着呢！”兰校这样说。

    花影则是说：“以后放了学，时间早，我来给您收拾！”

    吴老一听，又呵呵笑起来，指着花影说：“这姑娘心地善良着呢，以为我是孤寡老人，没人照顾，哈哈哈，好，好！”

    兰校也笑了，介绍说：“这是刚从城里来我们雨山支教的花影老师，正经大学生呢！”

    “是吗？”吴老听了，认真打量了花影一番，又连连赞美说，“好，真好！难得哪！”

    花影被夸得很不好意思，便只会说：“哪里，哪里，我是来跟大家学习的，更要向吴老您学习！”

    “垂垂老矣！脑子也不好使了，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啦！”吴老很平淡地说着自己的年迈，并不悲伤忧郁，可见他内心的豁达乐观。

    这时候，兰校长委婉地道明了来意：“吴老，您这身体刚一恢复，我们就来打扰，真是惭愧。可是，您这里就是我们的精神之源哪。十一在即，上级党组织号召开展‘初心使命’主题教育，我们一下子便想到您。我们是真心想来聆听您的教诲，想从您这里汲取力量，坚定教育信仰的！”

    “这么诚恳？”吴老还很幽默风趣，他说，“不嫌我又老又啰嗦就行啊！”

    看到吴老依旧那么和气爽快，大家都放松起来。

    兰校抓紧组织了起来：“来来，老规矩，我们先拜孔子，也是拜吴老了啊——严正，严正，把那些孩子也喊进来，一会儿再劳动，先拜见祖师爷。”

    大家认认真真鞠躬行礼，似乎回到了久远的学生时代，敬畏之情也油然而生。

    此时的吴老，满脸都是写不尽的慈祥的笑意，那满脸的皱纹，在厅内明明暗暗的光线变换中，似乎也成了一副意境绝美的线描画。尤其是，当他看到进来的那几个孩子，他的眼神陡然间更加亮了，像突然闪现的漫天星辰。那眼神中，尽是无限的期许和殷切的希望，仿佛一时间，回到了他自己年轻的时候，回到了属于他的那方讲台上。

    大家重新围绕着吴老坐了下来。孩子们呢，就站在吴老身边。

    吴老双手握着拐杖的顶端，身子略微前倾，他正色说道：“方才都是玩笑哪，可不敢倚老卖老。时代在进步，教育也日新月异地稳步发展着，我这退下来快三十年的老朽，哪里还敢大言不惭地再去妄议？咱们今天坐到一起，就随便聊聊教育中可能存在的一些问题，随便说说自己心中关于教育的一些意见建议，可行？”

    大家都赞成。

    兰校说：“吴老啊，您先给这几个孩子，讲一讲，过去学生们的求学生活吧，听完了，也好让他们继续扫院子去！”

    吴老立刻心领神会。他眯缝着眼睛，看着自己身边这几个孩子，慈爱的眼神中也透着凌厉的光，他说：“又淘气啦？”

    孩子们低头不语，眼神四下乱瞟，唯独不敢和吴老对视。

    “好吧！就给你们讲讲我们以前的教育和求学的状况吧。我小的时候也很淘气，随伙伴们一起，跟着我父亲读书。我从小啊，也没少闯祸，但对待学习，却丝毫不敢大意。你们知道为什么吗？”

    孩子们好奇地抬起头，望着吴老，都很想知道原因。

    吴老便继续讲道：“因为啊，虽然说书塾就是我们家的，我父亲也比较开明。但印象里，他那个大戒尺打手心可真是疼啊，钻心地疼！现在我都还能想起那种感觉，似乎还会打寒颤。”吴老翻过手掌，看看自己的手心，不知是怀念起了父亲，还是陷入到了回忆中，难以自拔。

    他停了停，这才又缓缓地说：“我们那时，对课，就相当于现在老师检查作业吧，如果对不上来，心里可是害怕的要命。因为，“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”的封建师生礼仪规则下，老师惩戒学生，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，只能忍受，没有人敢反抗。这倒也不是全无益处，好处就是，先生布置的任务，学生是绝不敢偷懒应付的！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，吴老加重了语气。几个孩子脸上已经开始有了羞愧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现在，法治社会，法律对未成年人加强了保护。可是，有的孩子却“身在福中不知福”，恃宠而骄。少了怕劲，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，不知道作为学生必须勤奋刻苦的本分了。”

    吴老说得很严厉，不留情面，孩子们都不敢再抬头了。而吴老的目光，却一个一个地，扫过他们的脸庞。他看得出来，除了自制力差，这也都是好孩子。这样一来，他的语气才又有所缓和。他最后殷切地嘱咐说：“我们那时候，学习的条件不好，但很多人，即便吃再多苦，克服再多困难，也要来拜师求学。因为他们知道学习的重要。你们也得记住，无论什么时代，学习都是不能缺少的，而且必须是自愿的，所以你们必须要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！知道吗？”

    “嗯，知道了。”孩子们垂着眼睑，惭愧地点点头，悔恨不已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知道了就好！知错能改，善莫大焉嘛！”吴老脸色立刻晴朗起来，连声音也变得明朗了。他拉起一个孩子的手臂，拍了拍他的胳膊，调侃道：“再别让你们兰校长操那么多心啦，知道吗？操心老得快，你看，他都老了，你们得尊重老人！是吧？”

    孩子们听了，抿着嘴想笑，又不太敢，便把眼睛偷偷瞄向兰校长。他们忽然发现，眼前这个整日里，被学校里各类学生，以各种形式戏谑玩笑的风云人物，真的是既有皱纹，又有白发，可不就是个老人了吗？想到这里，孩子们忽然觉得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：似乎真不该整天变着法子，故意气他。

    兰校见吴老开起了自己的玩笑，知道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。他便拉下脸，装作生气的样子，唬他们，说：“吴老一席话，你们可要都记在心里，不准给忘了！以后，好好学习，管好自己，知道吗？行了，行了，吴老该给我们上课了，你们继续帮忙去打扫打扫庭院吧！”

    孩子们听了，立刻活跃起来，拿起工具，便跳出了厅门。

    孩子们出去了。吴老笑骂兰校说：“好啊，兰校长果然好算计，不愧是我最看中的数学老师，算盘打得蛮响的吗？打着给我干活的幌子，让我替你教育学生来了，真行哪！”

    兰校起身作揖，陪着笑脸，难得谦虚地说：“您受累，您受累啦！谁让您这威信高，说话比我有分量哪！”

    两人互相揶揄着。大家都被他们这一唱一和的玩笑话，逗得忍俊不禁。

    “别笑啊，不准笑！”兰校回头瞪大家，又转脸对吴老说，“我们真的是诚心诚意，过来聆听您教诲的！特别想听听您对学校工作的意见和建议！不信，您问他们，都是自愿主动来的！”

    兰校一脸期待地等着大家的反应。

    “是，是！”大家都笑着说，“兰校说得对！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！”吴老感觉占了上风，得意地大笑起来。他年纪大了，笑得厉害了，嘴角、胡子，都一颤一颤的，还有些咳嗽。

    “都说老人如小孩，真是不假，吴老是童心未泯啊！”花影心里想。

    笑够了，吴老才慢慢悠悠地开口讲话：“教育上的问题，你们是专家，我早就落伍啦。承蒙你们看得起，我就说一些自己最近的想法和感受吧。第一个，我想说的是，教育的科技化问题。现在市里的学校，区里的学校，都是数字化办公，网络化教学，这方面我们雨山差太远啦！我最近一直在思量，虽然我们这山高谷深，地理位置有局限性，但也不是一定不可能啊！兰校长，您得去争取啊！”

    吴老说得特别恳切，他是在替雨山所有乡亲们着想，也是在为雨山教育的长久发展筹谋。

    兰校深受感动，他说：“您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，我已经申请过好多次了，这次的答复还没有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嗯，那就多跑跑。还有我们的师资，年轻教师太少了，青黄不接，也是个问题呢。当然，花影老师和严老师能来，这是很好的，开了个好头哇！”

    兰校长有些泄气地说：“是啊，这我也知道，只是以后，恐怕是更难再有人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何出此言呢？”吴老有些不解。

    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。

    兰校长自觉语失，歉然地说：“也不知该不该告诉您，其实您也有权利知道，咱们学校落后又偏远，已经被列入撤并的考察名单了。”

    “您也不必抱歉，我也听说了。虽然学校撤并，我是最不舍得的。但我也想过了，我愿意信任组织的决定，也相信组织会深思熟虑，充分论证。只是，我们不能泄气，只要学校还在一天，我们就要努力干一天！”尽管吴老这样说着，但花影还是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一瞬间的热泪，星星点点，反射着照进厅堂的阳光，晶莹闪烁。

    为了让大家心里好受些，吴老强作镇定，辛苦维持着脸上的笑容。不知众人是否察觉他的这份努力，但花影作为一个专业心理咨询师，仅是凭直觉或者凭肌肉的紧张度，便感觉得到，他内心里极度的忧伤。

    那毕竟是吴老家的祖宅啊，那里承载着他全部的记忆和情感。从出生，到学习，到教书育人，雨山中学就是他的一辈子。而现在，人到暮年，却要面对这里即将被废弃的荒凉处境，他的内心怎能不痛苦，不煎熬？

    “您放心，我们都是您一手带出来的，我们一定拼尽全力！虽然有段时间，士气不振，但现在，听了您的教诲，我们一定努力，再拼一把！”

    “这就对了！大家绝不能意志消沉！”吴老说，“流星坠落前，也有炫目的光芒让世人留恋。这时候，大家更要团结一致，苦干硬干！如果能让世人知道它，记住它，也算实现我最大的心愿了！”

    “嗯，您放心！这也是我们的心愿！”大家热血沸腾，默默攥紧了拳头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点，就是扶贫，这里的乡亲们活得太苦了。党中央提倡，扶贫先扶志，教育扶贫也很重要。”他停顿了一下，抬眼望了望门外。门外是他心心念念，为之倾情，为之奉献一生的孩子们。此刻，在金色的阳光下，他们欢快地跑着跳着，舞着笤帚，嬉闹着。

    吴老看着他们，眼神中尽是无限的温柔。他最后意味深长地轻轻说一句：“也许脱贫，也是挽救这学校的唯一可能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极轻，似是自言自语，又似毫无信心，不过，花影听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到底是太割舍不得了。

    又聊了一会儿，吴老似是有些倦了。兰校起身说：“吴老，我们走吧？打扰您这么久，又让您为这些小辈操劳，真是罪过啊！”

    “我很乐意啊！”吴老笑着说，“小辈们都可以经常来串门子，你就不用来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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